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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音樂 feat. 廖珮岐音樂治療師:在音樂裡接納不完美

作家相片: Zoe WengZoe Weng

本篇文章為療音樂訪談 — 療音樂 feat 廖珮岐音樂治療師:在音樂裡接納不完美的文字版整理版。



文章封面


關於廖珮岐音樂治療師


  • 澳洲昆士蘭大學音樂治療碩士 (Queensland University)

  • 澳洲註冊音樂治療師證照 RMT

  • 神經學音樂治療師 NMT

  • 中華民國應用音樂推廣協會專業會員(TRMT)

  • 專長:早期療育、兒童發展、成人身心障礙、老年失智症及健康高齡者 、大學生工作坊、成人身心紓壓及支持性團體



本集內容我們聊到




監獄/ 矯正機關工作的心理準備


在監獄工作的治療師有需要特別的人格特質嗎?以我自己的經驗是,只要真心願意與受刑人交流,不將他們視為低一等的人,這就已經足夠了。如果把他們當成是比你矮一階,我覺得就會困難。


我講一個例子,記得有一次在我帶的某一個團體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位大哥對我說:「隨便上上課就好啦。」他們有很多人來上團體,也都不是真的想做這件事情嘛,反正他們也不知道你在幹嘛。但在第二堂課時,他突然對我說:「老師,你把我們當朋友、當人看,所以我尊重你。我決定認真上課。你都不知道有其他老師都來這邊混時間,也沒有真的尊重我們,也沒有真的要把我們當人,看反正他們就覺得我們是受刑人,就覺得我們這些是罪犯,是壞人。」這些話對我觸動很大。他們在許多情境中都被當成「罪犯」,但當我用尊重的態度與他們相處,讓他們感到被看見,這也成為建立彼此信任的開始。


因此,當我進入矯正機關工作時,我深刻體會到,與受刑人建立聯結的基礎就是「尊重與接納」。無論他們的身份如何,他們終究是人,而我就只是將他們當成一般的成人來對待,他們也可能有一些議題需要好好的來分享和討論。



相關工作人員與工作人員


在矯正機關中進行音樂治療,需要與許多不同職位的工作人員協作,每位工作人員在受刑人生活中都扮演重要角色。這些職位包含心理師、社工、個管師(個案管理師),來自基督教或佛教等宗教機構的神職人員,以及負責管理的獄警和主管們(每個工廠都會有一個主管),透過這些人員的協助,才讓音樂治療的課程能夠順利進行。


我個人在矯正機關中開設的音樂治療課,通常有兩種課程形式:一種是主管會在課前 10 分鐘將所有要上課的受刑人帶到指定地點,讓這些受刑人分成多個班級上課。另一種則是在特定的 HIV 工廠內,這個工廠內的受刑人皆與 HIV 有關,班級人數也比較多,大約有 20 多人。HIV 工廠的課程安排比較特別,通常除了個管師之外,主管也會來巡場,偶爾會協助我和受刑人溝通聯繫。不過這些主管人員並不會參與課程本身的進行。


在矯正機關中工作也會遇到一些小插曲。曾經有一次,我已經準備好上課,卻等了很久沒見學生,最後才發現是主管忘了帶人過來。因為等待時間太長,最終他們就只能取消那堂課。通常一堂班級人數設在 10 多人,但 HIV 工廠的班級人數較多,大概有 20 幾個。我目前的課程只在男子監獄開設,還沒有去過女監,這個男子監獄擁有三四千名受刑人。



受刑人心理狀況


我在課堂中觀察到,這些受刑人通常伴隨有憂鬱、焦慮、思覺失調、創傷壓力症候群等狀況,甚至有些受刑人持有身心障礙手冊,可能是精神疾患,也可能是身體障礙。我有同事也有帶到部分班級團體,是特別為持有身心障礙手冊的受刑人設立的。


當受刑人若有心理需求的時候,就會由專職心理師或外聘心理師進去提供協助,但是這類資源很有限。監獄的專職心理師都很忙,因為他們人數不多,只有一兩個人,卻要服務三千多個受刑人,三千多人配一兩個心理師。


我不知道其他監獄的狀況,但是宜蘭監獄中有蠻多受刑人都跟毒品有關,這些人可能也有涉及其他罪行,例如傷害罪、開車撞警察、持有槍械等,但核心問題多數仍圍繞在毒品成癮上。我在監獄內遇到的多數受刑人,雖然已經戒除了生理上的毒癮,但真正困難的是:在監獄生活中心理上會面臨極大的壓力和絕望感,特別是想到出獄後如何回歸社會、重新與人互動,然後找回人生的一絲希望、重建自信心與自尊心,這些內在的需求,往往在長期的監禁生活中被壓抑到最低點。



音樂治療工作狀況


我所帶的班級裡,有些學員是即將出獄的,可能再過一兩年,或兩三年就可以重獲自由,因此他們參加課程不僅是為了學習,也是為了累積假釋分數。假釋申請需要達到一定的分數標準,所以即便到了申請日期,若成績不夠也無法提出申請。所以音樂治療課程對他們來說像是一種「集點」的機會,參與課程可以增加假釋的可能性,成為一種激勵他們積極參與的方式。


我曾經聽過一位從青少年時期就進出矯正機關的大哥的故事。他說自己從少管所開始就一直被關,至今到現在已經 50 幾歲,前前後後進出過矯正機構約 17 次。就像前面說的,即使完成了生理上的戒毒,心理上的依賴卻難以根除。當他一出獄,面對壓力一來往往又重新吸毒,陷入「出獄—復發—再入獄」的惡性循環。如同監獄的主任所說,這裡的人出獄後的三條路,一是成功康復,二是因過量吸毒而死亡,三是再次被抓回來。這位大哥甚至會為自己去過的監獄「評分」,他將監獄當作住過的飯店一樣,會評估硬體設施、軟體服務等。


我覺得音樂治療對這些受刑人來說,則是一種特別的體驗。像這位大哥,他年輕時的音樂教育幾乎是缺乏的,臺灣的學校在那個年代並不重視音樂課程。雖然他喜歡聽音樂,像是是聽鳳飛飛或黃以霖的歌曲,但是對他來說,他人生中跟音樂的連結,好像除了聽以外沒有別的了。所以他才會在音樂治療課程中説,開始接觸音樂創作對他而言是一件「奇蹟」,因為他沒想過自己有能力創作音樂,在這個年紀,在監獄裡,居然能有自己的音樂,而不再只是聽別人的作品。



音樂治療的介入


在監獄的音樂治療中,我運用多種方式來協助受刑人自我探索與療癒。這些方法包括音樂創作(例如寫歌)、樂器演奏(如彈奏烏克麗麗)、即興創作、晤談、生命回溯,以及音樂與影像的結合。我發現生命回溯是非常重要的一環,能幫助他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此外,我也會穿插一些音樂小遊戲。


課程時間通常是兩小時一堂,有時候因應特殊情況或疫情影響,我可能會在同一班級進行上午和下午的課程,總共四小時,這對受刑人來說其實很累,因為許多活動需要他們花時間去思考、書寫、繪畫,並進行小組討論,過程充滿了思維的延展和自我探索。活動的設計是漸進式的,一開始僅給予少量的音樂元素和小挑戰,讓他們逐步適應,但我也注意到,有一些受刑人遇到一點困難就會立即放棄,這就反映了他們的人格特質。


在與受刑人工作的過程中時,我發現「接納」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不僅是我對他們現況的接納,也包括他們對自己現況的逐漸接受。他們需要明白自己不是完全的「壞人」,也不是完美的人,並接受他們現在就是停在這個階段,先治癒自己的心裡的傷口。這種接納對於他們在回歸社會前自我重塑、重建生活意義很重要,但這也是非常難的一步。因為即使就算知道也瞭解自己所處於的狀況了,也可能還不一定想接納。


在我的課程中,有許多受刑人因販毒或涉及高風險的毒品交易,受到長達 25 年以上的重刑。他們當中不少人因可以賺快錢而投入毒品販賣,但相對應的,他們的刑期就會如同悠遊卡「加值」一般不斷累積,隨便幾條罪行就可以超過 20 年。對於某些受刑人來說,剛開始被判刑時還會感到害怕,但多次進出監獄後,這種恐懼也逐漸淡去,甚至變成習慣。這讓人不禁反思,單純的關起來是否真能改變他們?


許多受刑人對十幾年的漫長監禁生活中感到絕望,他們日復一日地在工廠工作,有的負責處理電線,有的負責組裝盒子,日子單調、毫無變化,讓他們對未來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也看不到出獄後的生活方向。然而當音樂治療課程加入他們的生活時,他們開始期待每個禮拜三音樂治療課程來臨,這個課程讓他們開始期待說,他們的人生好像可以有一點不一樣,他們會發現自己與音樂、與他們的人生、與未來有一些什麼樣的連結,還有他們跟家人之間可以怎麼樣更好地相處。


有些受刑人會意識到,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家人。這就是為什麼我在其中一個班級的創作主題就是跟「家人」有關。因為班上的受刑人無論各自的原生家庭如何,大約有 90% 的人來自不健康的家庭環境。這些家庭問題不僅限於經濟困難,還包括一些複雜的家庭關係——有的甚至連親生父母是誰都不清楚;有些人從小便跟父親一起吸毒,就是這類令人唏噓的故事。在這堂課中,有些人開始與原生家庭中的傷害達成和解,而即便無法完全和解,這些受刑人也能藉此了解,過去的經歷如何形塑了如今的自己,並進一步領悟到——即使無法改變過去,但是我的未來是我可以改變的。


當初我會踏入監獄進行音樂治療工作,是源於一次偶然的機會。當時我有位專門處理藥酒癮的心理師朋友,有天在閒聊時,我告訴他我也想了解毒癮成癮者的心路歷程和世界。恰巧不久後,宜蘭監獄向他詢問音樂治療的需求,他便推薦了我,這也促成了我目前的工作。


我現在在監獄裡面帶團體的課程,可能是 16 週或 12 週。回顧我當初踏入這個工作原因,我現在認為成癮問題往往不僅僅是行為,而是與一個人過去的種種經歷密切相關。我記得在一本書中讀到一段話,書中提到,「與其問他為何要一直吸毒,不如問問他這一生經歷了什麼。」這句話讓我深受啟發。


我在監獄裡遇到的許多受刑人,他們的過去充滿了令人難以想像的創傷,這些痛苦的經歷或多或少形塑了他們今日的選擇。我曾聽過一位受刑人的故事,令我深感震撼。他說自己從小就跟阿嬤住,沒有跟父母一起生活。他從小就對聲音極為敏感,只要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就會迅速躲進房間假裝不在家。有一次他不甘心躲避,於是小學時某天,他在樓梯間與父親意外碰面。父親見到他,沒說什麼便將他從三、四樓的窗戶扔了下去。那段被拋下的記憶深深烙印在他心中,而這樣的經歷很可能影響了他後來的人生。


當然並不是每個經歷創傷的人都會走上成癮的道路。每個人面對痛苦的方式不同,感受也因人而異,所以要討論成癮問題其實相當複雜。我覺得除了要接受自己的現狀,也要深入了解自己的過去,這些都是很重要的。首先,要覺察自己的現狀,這跟「知道」是一樣的,當你知道這件事情以後,才可以知道你接下來人生的道路還可以往哪裡走。



身為治療師的心態:真誠的傾聽、治療師的界線


作為治療師,我覺得在監獄中最重要的就是「真誠的傾聽」。在這種環境下,受刑人能感受到我們對他們的接納和尊重,這會讓他們更願意打開心扉。對我來說,真誠去聽他們的故事、相信他們說的話,是建立信任的基礎。


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和他們之間就成了「朋友」。雖然有時他們可能會覺得我們像朋友一樣親切,但對我而言,專業上的界線還是很清楚的。我可以對他們真誠,甚至表現出像朋友般的支持,但「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個案」這兩件事情其實還是不一樣,這就是治療師本身的界線。



音樂治療 vs 其他音樂性活動


在監獄中,我的音樂治療課程是被放在人際關係與家庭的部分,這與其他以技能培訓為主的課程有很大的不同。例如,有些監獄會開設太鼓班、卡拉 OK 時間,甚至烘焙班、芳療班等職業技能課程,幫助受刑人在出獄後有一技之長,能夠找到謀生的工作。而音樂治療的課程最大的不一樣,在於課程設計目標的不同。我們沒有固定的 SOP,不強調學習特定的技能,所以往往是隨著團體的情況靈活變動,可能是音樂創作、樂器演奏、討論歌詞,甚至只是聊天。


我們的目標會是第一,希望他們透過這些活動,學會如何在團體中與他人相處,受刑人在監獄這個小型社會中,深知如何維持團體和諧,否則便會面臨孤立的後果。再來,是進一步建立自信心與自尊心,找到希望。然後協助他們進行自我探索,讓他們在回顧人生的過程中,找到未來的方向,並了解自己當下的狀態和能夠做的事情。


再來,在音樂治療課程中,運用音樂的方式也不一樣。雖然有時我會帶領他們組成樂團,編唱一些流行歌曲,這個樂團包含爵士鼓、貝斯、電吉他和主唱等完整編制。但在創作過程中,我並不會以「老師的眼光」去告訴他們什麼是「正確」的,或什麼是「比較好」的做法。相反,我會以分享觀點的方式進行討論,例如「如果是我的話,我可能會選擇在這個拍點加入貝斯,或者我的貝斯旋律線會這樣呈現」。這樣的交流讓他們也會主動回饋我。我會鼓勵他們在我不在時大膽嘗試,因為編曲其實就是「玩出來」的。我希望他們可以加入自己的創意,製作出屬於自己的音樂,而不是單純照著我的指導做。


音樂治療的另一個重點在於情緒的表達。我們強調用「不帶評價」的方式進行,讓受刑人能夠自由地即興創作音樂。創作過程中,大家對音樂的喜好各有不同,可能 20 個人中有 3 人喜歡某個風格,6 人偏愛另一種,10 人則有不同的選擇。我們會一起討論、投票,彼此分享為何喜歡某種表達方式,進而理解彼此的觀點。最終透過這種討論,大家能夠找到共識並達成一個共同創作的結果,這樣的合作過程是很重要的。



音樂的力量:在沒有希望中找希望


在音樂治療課程結束時,受刑人們會進行一個成果發表,這是監獄方希望有的活動,但我並沒有費太多心力去準備。但事實上,受刑人們通過課程自發地融會貫通,從中發展出多個表演節目,真的很厲害。他們的創作包含了改編歌詞的歌曲,也有從頭到尾重新編寫的歌曲,甚至還將課堂上的節奏遊戲與他們自身的音樂才能結合,特別是一些原住民同學,唱歌的才華讓人驚艷。我看到他們很多人身上都帶著光芒,只是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這讓我想到一位臺灣精神病醫院的院長曾說過的話。有次我向他提起監獄裡有很多有藥癮病人,我覺好辛苦,會不會像你也有一樣的經驗,就是常常見到相同的人反覆出入精神病醫院。他說:「我們就是在沒有希望中找希望。」他是一位精神科醫師,所以他並不是在談音樂,而是分享他的工作信念,但這句話對我而言猶如一道光,我有一種被他照亮的感覺。聽起來好像還是有希望的。


最後我想唸一下我治療的一位受刑人說的話,其中有一段讓我很感動。他說:「還記得你第一次來上課時,提著大包小包狼狽的模樣。當你好奇我們的故事時,比我們還像學生。謝謝你用同理的好奇心來聆聽我們的故事,謝謝你真心的接受不完美的我們,用行動來使我學會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在服刑的這段時光裡,很開心有你與我們同行,在生命成長的過程中,很感恩有你與我們共同面對,能認識你並上你的音樂治療課,是上天給我們很重要的一個禮物。在這屬於你重要的日子,送上我們最真心的祝福,生日快樂!」



🔗怎麼找到廖珮岐音樂治療師


音樂治療師廖珮岐臉書專頁

Instagram:@peipeimt

Podcast:瘋狂音療師Music Therapy



🔗相關文獻分享


Music Therapy for Adults with Mental Health and Substance Use Conditions


Geretsegger M, Mössler KA, Bieleninik Ł, Chen XJ, Heldal TO, Gold C. Music therapy for people with schizophrenia and schizophrenia-like disorders. Cochrane Database Syst Rev. 2017 May 29;5(5):CD004025. doi: 10.1002/14651858.CD004025.pub4. PMID: 28553702; PMCID: PMC6481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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