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要來跟大家介紹一個很有趣、很不一樣的族群。我覺得這個族群是在我現在工作之前,就是以前當學生或實習的時候不太會想到的。他們就是音樂人,而我們今天要探討的是音樂治療在音樂家身上會產生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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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紹與背景
音樂人是一群怎樣的人
在進入這個話題之前,我們先來思考一下,音樂人是一群怎麼樣的人呢?我們這裡所指的音樂人涵蓋了哪些類型呢?
可能是傳統的古典音樂家,比如在臺上獨奏的鋼琴家,或者是與他人合作的樂團成員。他們也可能是爵士樂手,在 band 裡面演奏,或是流行音樂的樂手,甚至是流行歌手,這些都可以算是音樂家。再來,傳統戲曲中的歌仔戲演唱者也屬於音樂人。
音樂人的音樂類型包羅萬象。所以今天我們要來探討這個有趣的職業,他們以製作音樂、表演音樂或從事音樂相關活動為生,這樣的族群會遇到什麼樣的問題呢?
探討音樂人的治療需求
一、身體上的治療需求
音樂人可能會面臨的問題其實有很多種,其中一個常見的問題是身體上的疾病。這類問題包括了許多音樂人在長期演奏中可能遇到的 「physical injuries」,例如我們之前在一次訪談中提到的腦神經學家蓓欣(療音樂feat. 蓓欣:我覺得最困難的事情其實不是跨出去,而是在自己喜歡的環境定下來,找到安定舒適的感覺,對自己未來的生活做好準備感到安心 #坐在神經科學與音樂的角落看世界)。她曾經在一個專門為音樂家設立的診所工作,專門進行肌肉復健治療,例如 「Dystonia」(肌張力不全症),還有神經上的一些復健治療。
除此之外,有些音樂人,比如說搖滾樂手,由於長期處於高分貝的環境中,他們可能會出現「hearing loss」(聽力損失),如耳鳴或失聰等問題。這些都屬於身體上需要幫助的「physical injuries」類型。
二、心理上的治療需求
另外一種類型是,有些音樂家們常常需要在舞臺上表演來維持稱活,而這也導致他們容易患上另一類疾病,那就是「演奏焦慮」(Performance anxiety),這也是音樂家們常見的問題。
其實在當今科技進步的時代,我看到越來越多的音樂家可能會接受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的 exposure therapy(暴露療法),使他們再次置身於舞臺情境中以減輕焦慮。
這種暴露療法的背後的大概念就是是 CBT(認知行為療法)。演奏焦慮不僅是常見的問題,許多人會在這方面發表論文,進行討論,並且這類診斷在音樂家中非常普遍。
音樂人可能面臨的身心挑戰
身體疾病與演奏焦慮
特別是在我目前所在的精神、心理和身心科的範疇裡,憂鬱症是非常常見的。所以今天我會以精神健康和心理健康的角度,來探討音樂人可能會遇到的各種身心問題。
精神健康問題與音樂治療的介入
今天我們要探討的主要理論基礎,是為了幫助這些音樂家們,我比較會採用的是一個 Resource-Oriented Approach,也就是資源導向的介入方式。這個方法旨在幫助音樂家們找到他們身邊的資源,並且利用這些資源來提升他們的健康,也就是所謂的 Health Promotion。
此外,我們還會採取 Preventive Intervention,這是一種預防性的介入模式,通過尋找和利用他們的資源來提供協助,提升他們的健康狀況,從而避免憂鬱症或其他疾病進一步發展。
另外,我們還需要考慮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思想,就是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因為音樂家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人類,這意味著我們在治療過程中,需要考慮到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這是一種以人為本的交流方式,而不是一種上下級關係的教練式指導。存在主義強調人類的存在意義和價值,我們希望通過這種人本精神,幫助音樂家們重新審視自己,找到他們的價值和身而為人存在的意義,這也是我們這次探討的核心之一。
音樂治療的理論基礎與應用
資源導向 Resource-Oriented Approach 的應用
音樂人在進行音樂治療時,與一般人相比,具有一些獨特的特質。首先,由於他們是專業的音樂人,他們往往能夠通過音樂更精準地表達自己的情緒。因為他們長期接觸音樂,對音樂的敏感度也更高,能夠感知到一些普通人可能無法察覺的音樂細節。
此外,音樂人們經常沉浸在音樂的環境中,這既是他們的熱情所在,也可能帶來挑戰。德國音樂治療師 Hans H. Decker-Voigt 曾說過一句話:「Mich macht krank was ich liebe.英文為 What I love makes me ill.」翻譯成中文就是:「我所熱愛的東西,最後讓我生病。」 這句話表明,對音樂家來說,音樂雖然是他們熱愛的事物,但長期沉浸其中,最終也可能引發心理疾病。
因此,我們需要將音樂這個音樂家人們熱愛的元素,從一種表演或外在表現的形式,轉化為一種自我照顧(self-care)的形式。
為什麼?因為我們要肯定他們作為專業音樂人的身份和價值(professional identity),還要幫助他們將音樂從專業的外在表現形式,轉變為內在的自我照顧工具。
對於音樂人們的音樂治療評估工具
既然我們要進行音樂治療,那麼就必須提到音樂治療的評估工具(Assessment)。這裡要介紹的是一個 2010 年出版的評估工具,雖然有些年代
久遠,不過大家就參考一下。
我也會將這個工具列在下面的參考資源中,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查閱,瞭解評估一個音樂人來做音樂治療。
生物心理與音樂模式(Bio-Psycho-Musical Assessment Model)
這個評估工具的名稱是 An Integrative Bio-Psycho-Musical Assessment Model for the Treatment of Musicians,是一個專門針對音樂人的,融合生理、心理及音樂層面的評估模型。這個評估模型涵蓋了多個方面,包括:
1. 病理和醫療紀錄:了解音樂人的健康狀況以及相關的病史。
2. 家族病史:探索可能影響音樂人的家族遺傳背景。
3. 樂器練習時間:具體瞭解音樂人每天花多少時間練習樂器,並考察其音樂學習的年限。
4. 一天中演奏樂器的時間點:這一部分會詢問音樂人在一天中的哪個時間段演奏樂器最多,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
5. 音樂人的治療期待:非常重要的一點是了解音樂人對於音樂治療的期待,他們期望通過這個過程達到什麼樣的目標。
這就是在碰到音樂人的時候,我們會先做一個簡單的評估,然後了解更多這個個案他的需求。
案例分享:音樂治療在不同音樂人中的應用
接下來,我將分享我在工作中遇到的三位不同歲數的音樂人案例,以及他們各自的診斷、音樂治療目標和我所採用的介入模式。
案例一:92 歲退休樂團樂手的音樂治療
這是我大概兩年前在養老院時所碰到的一個個案。大家都知道,會被送到養老院的人,大多數生活需要照顧,很多事情可能無法自行完成,需要看護或護理師的協助。
我碰到的這位音樂人,是一位德國當地的 92 歲的退休樂手,曾在樂團吹奏樂器。這位 92 歲的樂手因生活需要照顧,住進了養老院。
非常有趣的是,當他剛進來時,我就開始去了解他的病史及文化背景。我發現,他曾是德國某大城市一個非常知名的樂團的職業樂手,約30 年前退休,現在已經 92 歲。由於他在樂團中吹奏古典音樂,他熟悉許多古典樂曲,特別是他以前經常演奏的古典樂作品。
所以我去看他時,他會跟我談他過去的經歷,例如他參加過某城市音樂廳的開幕儀式,當時他們演奏了韋伯的《魔彈射手》。他還能詳細描述音樂廳因疫情關閉後的最後一場音樂會。我聽他講述時,感覺他就像是一個活歷史書,能夠滔滔不絕地講述音樂廳和歌劇院的故事。
這位 92 歲的退休樂手不僅能講述韋伯的《魔彈射手》的每一幕,還能談到華格納的歌劇《女武神》,甚至是莫札特的《魔笛》。這些都是他非常熟悉的曲目。他就像台灣的老人看布袋戲或台語劇一樣,能詳細描述每一幕中男主角、女主角的遭遇。他看到我時,就像見到了一個老朋友,因為他終於在養老院裡找到了可以與他一起聊音樂的人。
其實在養老院工作時,這些住民的診斷非常多,常常是五到六種疾病同時存在。當然重要的診斷我會去看,但有時候我並不特別在意他們具體的診斷名稱,因為數量實在太多了。所以我會更加注重這個人的價值,關注他們是誰,他們的歷史是什麼,就是非常人本主義的特性。
這位老先生的音樂治療目標,就是提供社交互動,重建生活並增強自我價值感(provide social interaction, self esteem and empowerment. )。在疫情期間,許多住民被隔離,無法與家人見面,我作為養老院的一位職員,成為了他們社交的主要來源。每週,我會花 50 分鐘與這位老爺爺見面,他總是熱情地與我分享他的故事,像老朋友一樣滔滔不絕地談論。
另外,我們的目標還包括生命回顧(Life Review),從他以前演奏的歌劇開始,回顧對他來說重要的曲目,以及這些歌劇院在他生活中帶來的意義。
再來就是「賦能」(Empowerment),也就是強調他現在的價值。為什麼這麼說呢?其實從剛剛的描述中,大家應該都能感受到,這位老爺爺的認知功能仍然非常好,頭腦非常清晰。他能記得過去做過的所有事情,能清楚地解釋每一齣歌劇裡面的角色發展,甚至能詳細描述樂團的編制情況。
然而,從外表來看,他只是一位坐在輪椅上的長者,非常需要他人幫助才能達到生活上的必須行動,但其實他的內心依然澎湃。他的內在是一位可以寫一部歌劇歷史的學者,博學多聞,擁有極為清晰的頭腦,是一位充滿智慧的長者。因此,我們需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促進這種外在與內在的融合。賦能(Empowerment)意味著,我們不僅要看到他在外在上可能無法行走,無法自理,甚至吃飯都需要別人幫助,但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看到他內在依然非常健全且活躍。他依然是一位智者,充滿智慧和生命力。
音樂治療師的任務之一,就是透過內在的心理反應來彌補他對自己價值的認識,幫助他重新找到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並感受到自己仍然有著巨大的價值。
那段時間我每週都會去看他一次,並推著我的音樂車,探訪養老院裡的一百多位住民。當我去看這位老爺爺時,他總是神采奕奕,熱情地與我分享他的故事。然而,護理師告訴我,在我不在的時候,這位老爺爺常常只是坐在輪椅上發呆,看著牆壁,搖頭嘆氣,甚至說自己不想活了,感覺找不到自己的價值。
這也是音樂治療師的一個重要作用,幫助他重新找回生命的意義。這位 92 歲的老爺爺經歷了許多事件,包括二戰,後輩們其實可以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但由於身體無法行動,他無法像過去一樣活動自如,這讓他感到沮喪和難以接受。
音樂治療的介入,正是希望能夠幫助他重拾自信心,找到自我的價值。
案例二:29歲爵士鋼琴手的雙極性躁鬱症治療
接下來我要講這位音樂人是一位爵士樂手。他是我後來在精神心理科工作時遇到
的一位個案,他是一位 29 歲的爵士鋼琴手,診斷為雙極性情感障礙,也就是俗稱的躁鬱症。
這位年輕人除了是爵士樂手,還是一位網紅,特別是在 Instagram 上,他擁有多個帳號,經營自己的社交媒體。這在當今社會並不罕見,許多年輕人往往具備多功能性,既有專業技能,又活躍於網路平台。
當他被送進來時,正處於雙極性情感障礙的躁期。在這種情況下,醫院通常會採取藥物治療來穩定患者的情緒。這些需要高度專業幫助的個案,通常會住院五到六週,在這段期間,醫生會根據他們的狀況開立藥物,同時進行藥物調整和觀察。
除了藥物治療,醫院還會為住院的個案提供多種治療活動,安排在患者的日常課表中,例如職能治療、物理治療、音樂治療等,他們可能會參加心理治療的團體課程,個別的音樂治療課程,甚至包括物理治療的體育課程等。
根據個案的需求,有些人可能需要更長的住院時間,然後會提供不一樣的治療服務。針對雙極性情感障礙的個案,我們治療的主要目標是提供情緒上的穩定性(Stability)。這不僅是音樂治療的目標,也是整個治療團隊,包括醫生、心理師和社工共同努力的方向。
在進行最初的評估(intake)時,我們會先了解個案的家族病史、支持系統,以及他與音樂的連結和偏好。這位個案是一位當地的德國人,因此他在當地擁有非常多的支持系統,包括他的父母、表兄弟姐妹在內的大家族都在他身邊。此外,他從小就學習音樂,家庭背景也算是音樂世家,父母和家族中的許多人都精通不同的樂器。
在他沒有生病時,他是一位在當地爵士音樂學校任教的鋼琴老師,專門教授爵士鋼琴。作為一位 29 歲的年輕人,他非常喜歡用 Instagram,並且積極參與各種網路活動,經營著自己的網路形象和影響力。
當他第一次走進我的音樂治療室時,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的治療室裡大約有八到十種樂器,各種大小的樂器應有盡有。他一進來,就開始在整個房間裡自由地演奏、敲擊和操作各種樂器,從左邊的鋼琴、非洲鼓、鐵琴、木鳴鼓、爵士鼓,一直玩到右邊的響板、鈴鼓,無論是吹彈拉打,他都演奏的得非常好。
這非常有趣,因為通常有些病人會說他們不懂如何演奏樂器,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但是,這位個案卻表現得像是在自己家裡一樣自如,因為他們家就是一個音樂世家,自己也是一位鋼琴老師,因此他能夠靈活地掌握各種樂器的演奏技巧,無論是大樂器還是小樂器,他都能輕鬆自如地掌控。
這就是剛剛原本一開始講到的音樂人的特性,音樂對樂器非常高敏感,而且他可以應用自如,他的音樂能力非常好。然後他對各種音色是非常敏感的。
那他打出來的音樂像什麼樣的聲音呢,我這樣子來描述好了,他打出的音樂就像是一幅梵谷的畫作。大家如果看過梵谷的《星空》或《向日葵》,一定會記得那種鮮明的色彩和強烈的對比。梵谷的畫中常常充滿了旋轉的圈圈和鮮豔的色彩,這些元素組成了畫面中明亮而響亮的視覺效果。這正是這位躁鬱症爵士樂手在我的音樂治療室中即興演奏時所帶給我的感覺。
他的音樂充滿了明亮的色彩和爆發力,裡面蘊含著各種強烈的能量。他的演奏風格毫不害羞。例如,他彈鋼琴時會用力彈奏大跳的和弦,音色響亮而有力;他敲擊鈴鼓或爵士鼓時,也是以大聲而明亮的節奏為主,像是在演奏一段充滿活力的節奏。他的音樂總是充滿了生氣和力量,彷彿要將所有的能量都釋放出來。
當遇到這樣一位非常專業的音樂人時,作為音樂治療師,我首先要清楚我們的治療目標是什麼。在這種情況下,穩定性(Stability)是最重要的目標。儘管這位個案在音樂上的能力遠比我好很多,但我的任務是幫助他達到情緒上的穩定。
在音樂治療中,為了實現這個目標,我選擇使用重複性的和弦進行來創造一個穩定的音樂結構。當這位個案在敲打大鼓時,我就彈奏鋼琴,音量與他的演奏相匹配,但我的重點在於保持和弦的穩定性。我選擇了I-IV-V-I這樣的和弦進行,持續重複,讓音樂有一個穩定的結構基礎,這樣他就能感受到這種穩定的力量。
他對音樂的敏感度非常高,對和聲、音樂理論都有很深的理解,因此他很快就能意識到,我試圖通過穩定的和弦進行來幫助他,他知道該注意我的和聲走向,他需要跟我在這個空間裡面在一起,要被我抓回來到一個穩定的感覺之中,所以他也會用大鼓來提供穩定的 beat,直到回到穩定的感覺。不然他其實可以在房間裡隨意地吹彈拉打所有樂器,無法集中注意力,整個人都會陷入一種無法控制的狀態。
剛剛提到的都是我作為音樂治療師所做的工作。那麼,其他治療團隊成員如心理師和社工又是如何協助這位個案的呢?
這位爵士樂手同時也是一位網紅,他擁有五個 Instagram 帳號。然而在他處於躁期時,過度暴露在社交媒體上,對他的情緒和病情穩定並沒有太多幫助。因此心理師和社工與他的家屬進行了聯繫,解釋了目前已經在用藥治療,希望能夠幫助他恢復穩定和安全的生活,過度的網路暴露對他的情緒穩定不利,因此他們建議家屬一起想辦法,幫助他減少暴露在網路上的刺激中。
然後心理師也幫助他刪除了四個 Instagram 帳號,只保留一個主要的帳號,減少他管理多個社交媒體的壓力,讓他能更專注於治療和恢復,避免過度的網路活動影響他的情緒和病情。這樣的介入目的是希望他能夠回到一個更穩定、安全的狀態,並且能夠安全的在社會上運作。
案例三:51歲音樂學校負責人的自我探索與治療
第三個案例,是我在精神心理科遇到的一位個案,她是一位 51 歲的中年女性,也是一位媽媽。她的工作角色非常多樣,既是室內樂團的負責人,也是音樂學校的行政管理者。室內樂團通常由三四個人組成,而她負責整個團隊的運作,同時還要管理音樂學校的排課等各種行政事務。除此之外,她也是一位演奏家,負責參與和組織各種演出活動,聯絡場地,安排公演行程等等。
這位女士做了非常多的事情,肩膀上承擔了許多責任,另外,她還有一個顯著的個性特徵,就是追求完美。我覺得這可能與古典音樂界的環境有關,尤其是在德國,古典音樂界對演奏的要求非常高,錯音幾乎是不可接受的(鋼琴彈作老師可能都還會拿尺打你的手)。作為一個音樂人,這位女士可能是在這種高標準、嚴要求的環境中長大的,因此,她對自己的要求也非常嚴格,幾乎達到苛求的地步。
作為一位音樂治療師,我的目標是利用音樂作為媒介,幫助這位個案探索她的自我價值,找到內心的那種流動感,也就是所謂的flow——那種音樂在心中自由流動的感覺。通過這種感覺,我希望能夠將音樂轉化為她自我照顧的一種方式,讓她在音樂中找到內心的自由。
然而這就非常難。因爲還記得她第一次來到我的音樂治療室時,我們之間出現了一種角色上的移情作用。她看到我後說了一句:「喔,所以我們現在角色互換了。」為什麼她會這麼說呢?因為她是一位 51 歲的音樂學校負責人,而我則是一位 20 幾歲學音樂治療的年輕外國女生,對她來說,我這樣的年輕女性可能更像是一位他教室裡向她學習鋼琴或其他樂器的學生。尤其在歐洲,她們看待亞洲人的面孔時,常會覺得我們看起來永遠 18 歲。
當她第一次進入我的治療室時,她感覺到角色的轉換變得非常不自然——她是一位來尋求幫助的病人,然後我是那位教練,我是那位要給他指導的人。
然而,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我採用的是存在主義和人本主義的治療方式,我很清楚我的角色並不是一位教練,也不是她的音樂老師,我的目標並不是教導她什麼,而是幫助她發現和實現自我價值,讓她能夠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
在面對這樣一位成長於古典音樂嚴格模式下的音樂學校負責人時,我需要做的不是教她如何演奏或如何完成任務,而是幫助她深入內心,找到真正屬於她自己的價值和內在力量。而不是說以教練的模式跟他講你要做這個, 你要做那個,我們要做這個。
在建立治療關係的第一步,傾聽是關鍵。我首先了解這位個案的背景和她對我們角色的既定印象:她將自己定位為音樂老師,而我則被視為她的學生。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決定引導她回到音樂的基本元素,什麼是音樂?她一定是非常熟悉貝多芬、莫札特等大師級作品,但是回來到音樂的基本元素和自己的關係呢?
我希望她能從用一個不一樣的角度,回到基本的音樂元素——「音色」,去感覺音色與她自己情感上的關係,並在一個沒有評斷的環境中表達自己的情感,幫助他找到自己的情緒與感覺。
為什麼這麼做很重要?因為如果我們回顧自己的成長過程,特別是那些來自嚴格古典音樂訓練背景的人,他們往往被要求在表演和考試中達到完美,並經常受到評分和評語的影響。這種環境讓音樂成為一種評斷的工具,忽略了音樂的感性和內在價值。
作為音樂治療師,我的角色與傳統音樂教育不同,我的目標是引導她從評斷轉向描述,從技術標準轉向情感表達。例如,我會問她:「今天你的心情聽起來是怎麼樣,你會用什麼樣的聲音來描述今天的感覺?」這樣的問題幫助她用音色來表達自己的情緒,而不是陷入技術性的自我批判中。
然而,由於她的病情較重,加上她對我角色的既定印象,她在治療過程中不願意對我揭露這麼多他的情緒、他的感覺,也太願意深入探討她的內心目標。這讓我們的治療進展有些受限。
所以後來我們做了很多被動(passive)的東西,例如打缽、音樂放鬆、音樂冥想
活動。用這些活動來介入,幫助她逐漸放鬆,並一步一步地引導她回到自己的情緒和身體感受上,讓她通過音樂重新連接內心,而不僅僅是處理外部的壓力和責任。
這位個案住院約四到五週後出院。在我們最後一次會面的第五次治療時,我們進行了總結。我詢問她,這幾週的音樂治療過程中,有什麼收穫是她可以帶走並在出院後繼續運用的。她的回應讓我感到非常欣慰。
她說,住院的這段時間,她學會了從對音樂的過度追求完美中解放出來。過去,她總是覺得音樂必須完美無缺,沒有任何錯音,這是她在嚴格的古典音樂訓練中形成的自我要求,但她開始意識到,她要回到自己身上,她要照顧自己。所以她告訴我,出院後她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去森林散步,聆聽自然的聲音,像鳥鳴和溪水的聲音。因為這些自然聲音會讓她回到自己身上,她想要散步、照顧自己的身體,而不是是糾結於正確或錯的,以及評斷式的技術要求。
心得與反思
音樂班出身者的心理健康挑戰
最後,我想進行一點反思。其實我也是一位音樂班出身的音樂治療師和音樂教育家。雖然我現在的工作是一名音樂治療師了,但也是從小在音樂班長大的小孩。現在回想起來,音樂班真的是一個壓力很大的環境,
我不知道現在二三十年後有什麼樣的轉變。但那個時候不僅要兼顧學科,還要投入大量精力在術科的練習上。那時候我們滿常參加比賽,然後其他聲部首席之間的關係,還有演出的時候放炮,大家一聽就知道,那其實也算是一個壓力很大的地方。
現在回想起來,我不知道心理健康、身心狀況方面的主題,在今天的音樂班或音樂教育環境,是否會更加被關注?或許我們大家可以一起來想看看,在音樂班這樣的教育下面,這些小孩他們的身心狀況,是不是有什麼可以讓大家一起更加關注的話題呢?
音樂教育與心理健康意識的提升
希望不要等到被送到精神心理醫院、病情變得嚴重、需要用藥的時候,大家才會開始關注自己的身心狀況和身體健康,就像我最後提到的那位媽媽的案例。她說她想要去散步、接觸自然、聽蟲鳴鳥叫,回歸到自我照顧的話題。
我認為這個話題應該從我們小時候的成長訓練過程中就被強調,大家應該要有一定的覺察能力。或許這可以被納入學校系統中,比如輔導老師的工作內容。或許這也是一個可以被納入、被考慮更多的題目。
無論是學習各種音樂,像是傳統藝曲、流行音樂、作詞作曲、爵士音樂、古典樂等,希望大家能更照顧自己,更了解自己的需求。我也常常這樣告訴個案:希望我們不要繼續在醫院相見!
延伸閱讀與資源
除了分享我今天提到的臨床實務經驗,這邊還有一本書,書名是《Guidelines for Music Therapy Practice in Mental Health——音樂治療在心理健康上的運用指南》。我也會把這本書的相關訊息,放在我們的節目的 show note 中。
這本書的第 24 章特別探討了音樂人(musician)這個主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閱這本書,看看音樂治療在音樂人群體中的應用,還有哪些不同的活動可以運用囉。
🔗節目內容相關連結
Quentzel, Stephan & Loewy, Joanne. (2010). An Integrative Bio-Psycho-Musical Assessment Model for the Treatment of Musicians: Part II--Intake and Assessment.
Eyre, L. (2013). Guidelines for Music Therapy Practice in mental health. Barcelona Publishers.
* 嗨!您也可以透過以下連結,在線上收聽本篇文章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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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音樂是一個關於音樂治療以及分享音樂治療工作的 Podcast,由音樂治療師宇欣、Zoe 共同主持。在這裡你會聽見我們訪問世界不同角落的音樂治療師,與你分享音樂治療相關書籍,以及大大小小的生活與工作日常。邀請你一起從不同角度來了解音樂,一起來感受音樂帶來的療癒力量! 前往收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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